我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和工作的时间比较长,因此对于中国的美术教育,包括素描教学的发展比较了解。
1949年我入学时,中央美术学院由徐悲鸿先生任院长。当时的素描就是徐悲鸿从西方引进的,并经过其加入中国文化的理解,经过转化后,再来教学生。徐先生提出了很多非常好的对素描的见解,比如“宁方勿圆”“宁脏勿洁”等等。这涉及艺术的格调问题,即在造型上,若为方形,格调就高,品位也高;若为圆形,则品位就低,就俗气了。这是非常有意思的。
在本科阶段的素描学习中,我的老师也是这样教我的。当时素描创作的方法是“分面法”,即无论对于人还是各种形状的物体,都要用一个一个的面塑造出来,这样层次分明,形就具体、生动了。这是徐悲鸿时期造型艺术的重要方法,也是我第一阶段的素描教育。
后来我上了苏联画家马克西莫夫的油画训练班,接触到一个新的概念--解构。这是我以前从未听说过的。马克西莫夫解释说,“解构”就像盖房子,需要打地基、置梁柱,然后再添砖加瓦,它是一个物体的基本构造。但我对“解构”这种语言具体到画面上何为好、何为不好,还是不清楚。后来他给我改画,我记得是改一张男人体,他这里改改、那里画画,把原先我用分面法画出来的东西都连起来了,包括骨骼、肌肉等都连起来、具体化了,这样画面一下子出现了很大变化。
我本科时期学了很长时间素描,自觉画得还不错,也挺生动,但有两个问题:一是画面比较散。虽然有时候也结实,但那种结实像石头,而不像人体骨骼、肌肉的结实。当马克西莫夫将这些面连起来的时侯,我惊讶地发现“散”的问题解决了。另一个问题是,我以前画素描,常常拿一根棍来测量对象的水平线、垂直线,看这条线是如何倾斜的,进而确定构图。所以我的画有时候看起来挺准,有时候就不行。比如画一幅人的头像,眼睛、鼻子时高时低,无法准确。但用“解构”的方法就可以非常准确地确定人体器官的各个位置,因为它是从解剖的角度去研究人和中线,根据人体的中线、对称性,以及可动和不可动关节等,准确地画出器官的不同位置。通过“解构”来研究对象,我的素描画就准了。
其实,这两种做法都来自西方,都是经老师转手过来的。油画进入中国不过100年,有真正的美术教育也不到100年,而即使到今天我们也没有特别弄清楚素描是怎么回事,所以不要以为素描就这么简单。我从1949年入学到1957年毕业的时候,才基本上懂了素描的要求是什么。但“解构”所体现出来的东西,我在油画班并没有领悟透彻,毕业后我的画还是老样子,看上去似乎也很好,但每张都有或大或小的问题。我毕业后在版画系教了5年素描,一边教学一边继续画,这才慢慢地把“解构”问题解决了。这是我素描的第二个阶段。
第三个阶段是改革开放后,我出国看到了很多经典的油画原作。第一次到德国,第二次到美国,看到他们博物馆内从古典到现代的各种油画作品后,我深感自己的油画水平不行。为什么呢?因为无论从画面的丰厚性、层次感上,还是造型、色彩上,我的画都远远不及。什么原因呢?我研究了很久,就是体积感不够强。
“体积感”这个词,说起来大家都懂,但自己做得好不好、到位不到位,却不甚清楚,因为没有看过更好的画。所以我在国外转了一圈后,才发现我的体积感不够。比如人头,我只能做到一半,边线转不过去,都切掉了,这样它的美感就出不来。当时我在美国做了一个实验,一个画廊老板给了我一张很大的照片,要我画一张头像,我将“古典法”和“分面法”都融合在这张画中,将体积做得更彻底一点,效果便一下子发生了重大改变。回国后我将这种方法运用在日常创作中,周围的老师、同学都觉得我的画变了,但具体怎么变的都琢磨不清,其实就是这个原因。后来我画了《塔吉克新娘》等一系列作品。这是我素描创作的第三个阶段。
我由不太全面的理解到比较全面的理解素描,经过了几十年的时间;由理解了、基本做出来了,再到在油画里实现,又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。到上世纪80年代,我已年过半百,才勉强解决了这些基础问题。我的素描三个阶段,实际上也是整个中国美术教育的发展过程。